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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神小風】

我常常想起那幾個早晨，或者說，無數個早晨。國中時，坐在餐桌前必須吃完兩片土司的時刻，有時是麥片，有時是波蘿麵包，搭一杯牛奶。非常典型匆忙的都市早餐形態，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吃不完，於是就拖；我媽是一生遵循一種活法的人，堅持我得吃完才能走，於是拉鋸。偶爾我覺得母女之間的小恨小怨，都是在那種推磨下累積起來的。她從來不肯放過我。時間滴答在走，我緩慢吞嚥，那麵包已經不是食物，而是一種家庭的刑具──我們家小孩一定都吃飽了才上學的。聽過我媽和鄰居這樣的對話，我情願對方的家裡不會有同齡的孩子──不，即使有，大概也不會像我這樣難養吧。

十次裡有八次我順利過關，但就有那麼一兩次，我堅決不退，留下半截麵包在盤子裡。要遲到了，我媽趕我出門時仍不忘兇一句：現在不吃妳以後下地獄吃。

那是惜物的詛咒，是負面的財產。難養如我，從來沒有一次乾脆俐落把食物吃光過，總是這樣拖拖拖。幾次和同學聚餐，各點各的飯，所有人都吃完了就等我一個，仍然在那邊一粒粒入口。相熟的W忍不住：「妳不想吃了對吧。」「你怎麼知道。」「因為妳開始玩食物了……」我把盤子推開，大家默默盯著不說話，心裡想的大概都是「這傢伙會下地獄」吧。

一生中羨慕過很多人，但最羨慕的，大概還是能把食物吃得很乾淨的人。不會為了一塊洋蔥或胡蘿蔔裹足不前的人生，光想就清爽明亮。外出辦營隊，偶爾替人上課、評審，對方總會禮貌性的問：需不需要準備便當？總是搖頭，看同行友人巴搭巴搭吃得精光，拿著空飯盒在面前晃，「其實味道不錯耶，妳應該試試。」還以為是我嫌棄。之後學乖了，「可以給我一杯奶茶嗎？」嘴巴裡有事作，就不會讓人覺得招待不周。

後來搬出來一個人住，最感慶幸的不是空間的擁有，而是飲食的自由。獨居時，愛吃不吃誰理妳。我不大吃正餐，多下麵條、餛飩，弄茶泡飯，大半夜蹲在地上用電磁爐煮泡麵。知道自己口味奇怪，只能這樣關起門來養；自炊自食，盡是這種零零碎碎的小東西。在外盡量避吃丼飯、便當、焗烤以及各種混合餡料（哪知道裡面藏了什麼），遇上喜歡的店，常常一放心就連續吃上一個禮拜。相較於應對人類，我常想，面對盤子時，我的喜惡簡直誠實得過頭了。

一天至少三頓飯，難養的人，罪惡感與食慾幾乎同步，肩膀上彷彿爬了個小警總，努力編列日後地獄清單。遇過一樣挑食的朋友，甚至刻了個「不要薑、蔥、蒜頭、香菜」的印章，隨身攜帶。但有次同事A子說，吃不下就不要吃，我們家都這樣啊，態度好自然。這番家訓意外解了我身上的咒，彷彿闖進了鄰居的飯廳，被別人家的媽媽摸了頭：不要勉強啊。於是偶爾，再碰上那類話語，也學會用一種暴發戶的口吻回擊：姊以後下地獄就是要去開Buffet的，到時都給你們打個八折好不好啊。